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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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希望不过的就是把这张危险的脸庞给遮掩起来。大概不会有哪位朋友来鼓励她保住自己原先在前排占据的位置,因为所有这些坏心眼儿的女人,可能都已经给自己那个圈子的男人下了命令,不准请那个女人跳舞,否则就要受到可怕的惩罚。亲爱的朋友,这些女人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天真,然而她们多半就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而且每个人只须讲一句:‘亲爱的朋友,您认识这位穿蓝衣服的小个子太太吗?’就行了。喂,马夏尔,要是你想在一刻钟内得到的媚眼和挑衅性的质问比你一辈子所得到的还要多,那么你不妨试一试穿过这三重壁垒,去接近那位迪勒省。利珀省或是夏朗德省[注]的王后。你准会看到,这些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位也能立刻想出一个花招,使男人们无法让这位悲悲戚戚的陌生女子亮相。

喂,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一首哀歌吗?”

“你这样认为吗?那么,她是一位有夫之妇啰!”

“为什么不说是一位寡妇呢?”

“不是,如果是寡妇,她就会活跃些。”审查官笑着说。

“也许她是个活寡妇,丈夫一天到晚打布纳特牌[注],丢下她不管。”英俊的胸甲兵反驳道。

“自从签订和约以来,这一类寡妇真有那么多吗?”马夏尔说,“可是,亲爱的蒙何来,咱们俩真傻。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天真,前额、眼梢和鬓角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朝气,不可能是个已婚女子。那皮肤白里透红,多么鲜亮!鼻子两侧多么光滑!

嘴唇、下颔以及脸上每一个部分都娇嫩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玫瑰,虽然面容似乎布满愁云。谁会惹这个年轻女人流泪呢?”

“女人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哭。”上校说。

“我不知道,”马夏尔说,“不过,她流泪不是因为没人请她跳舞。她的忧愁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看得出,她事先已考虑好,今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敢打赌,她已经爱上什么人了。”

“唔?也许她是德国某个破落王侯的女儿,谁都不跟她讲话。”蒙柯奈说。

“啊!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孩子是多么不幸,”马夏尔又说,“有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更楚楚动人,更娇美呢?可是,她周围这些自认为心肠软的泼妇,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话。如果她开口说话,我们还可以看看她的牙齿漂亮不漂亮。”

“哟!你这么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吗?”上校大声说,他因为那么快就遇上了一个情敌,而且这情敌又是他的朋友,心里有点恼火。

“怎么!”审查官说,一面把观剧镜对着周围的人,并未注意将军的问话。

“怎么!这儿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这朵异域花儿的名字?”

“嘿!我想她是某位小姐的伴娘,”蒙柯奈说。

“算了吧!做伴娘的能戴这种只有王后才配戴的蓝宝石,能穿这种名贵的马林[注]花边长裙吗?你去哄别人吧,将军!既然你对一个女人的判断能一下子从德国公主跳到伴当,我看你在外交方面也强不了多少。”

蒙柯奈将军突然一把拉住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的手臂,在舞会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个人的灰白头发和机敏的眼睛,他挺随便地加入这一堆或那一堆人的谈话,而且处处受到尊敬。

“贡德维尔,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对他说,“那位可爱的女人是谁?那边,坐在那只大烛台下面的?”

“烛台吗?那是拉夫里奥[注]雕的,伊萨贝[注]画的图样。”

“噢!我早已承认你在选购家具方面很有鉴赏力,气派很大;可是那女人是谁?”

“啊!我不认识她,大概是我内人的朋友吧。”

“或者是你的情妇,你这老滑头。”

“不是,真的不是!只有德·贡德维尔伯爵夫人才会邀请一些谁都不认识的人。”

话虽很尖刻,但是矮胖男人的嘴上却浮着微笑,因为胸甲兵上校的猜想使他内心得到了满足。上校在旁边一堆人里又找到了审查官,这一位正在那儿忙于打听有关陌生女子的情况。上校抓住他的胳臂,在他耳边说: “亲爱的马夏尔,你当心点!德·沃德勒蒙夫人瞧着你有好几分钟了,那种专注的神情真叫人担心。她这个人,只要看你嘴唇的翕动就能猜到你在跟我说什么。

刚才我们的眼睛已经太能说明问题了,她已经发现,而且在朝我们目光注视的方向看。我想,她现在比我们俩还更关心那个蓝衣女人呢。”

“你耍的是调虎离山的老花招,亲爱的蒙柯奈!再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皇帝陛下一样,已经得到的东西就再也不放弃。”

“马夏尔,你这么狂妄,叫人真想教训教训你。怎么,老乡,你已经有幸成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心目中的丈夫,这寡妇才二十二岁,每年有四千金拿破仑[注]的收入,还送给你那么漂亮的钻石戒指,”他补充说,一面拿起审查官的左手,这一位很乐意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你还想当洛弗拉斯[注],好像你是上校,要靠你维持军人的声誉似的!去你的吧!考虑考虑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至少不会失掉我的自由。”马夏尔强笑着反驳道。

他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热情的一瞥,德·沃德勒蒙夫人却只回报了一个不安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上校端详审查官的戒指了。

“听着,马夏尔,”上校又说,“假如你在我的无名女子周围转来转去,我就想法征服德·沃德勒蒙夫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胸甲兵,不过你是得不到她的。”年轻的审查官说,一面将光滑的拇指指甲在上颌一个牙齿下弹出一声轻微的、嘲弄人的声响。

“别忘了我还没结婚,”上校说,“我的剑可以为我赢得荣誉和财富,而且,你这样激我,等于让坦塔罗斯[注]坐在一桌筵席前面,他会吃个精光的。”

“得儿……!”对上校的挑战,审查官没有回答,嘴里只发出一连串的辅音,表示嘲讽。在走开之前,他很有兴趣地把他的朋友打量了一下。按照当时的风尚,男人在舞会上必须穿白色克什米尔薄呢裤和丝袜。这种漂亮服饰突出了蒙柯奈的完美体型。那时他三十五岁,具备帝国卫队胸甲兵应有的高大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那身骑兵服益发衬出他的威武。他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由于长年骑马有点发胖。

他有着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额头广阔,鹰钩鼻,嘴唇红润,黑色的胡髭更使他的面庞显得开朗坦率。由于一贯担任指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高贵的气派,凡是不想把丈夫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聪明女子,准会喜欢这种风度。上校一面微笑,一面也看着审查官,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审查官个子矮小纤瘦,上校看他时不得不垂下眼睛,他以友好的目光回答了朋友的椰榆。

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个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很受拿破仑器重,看来有希望被任命为驻某个大国的公使。他之所以能得到拿破仑的欢心,是凭他意大利人的殷勤,要权术的天才,社交集会上的口才,以及处世为人的艺术,后面这两种本领往往很容易代替脚踏实地的人的优点。他虽然年轻活跃,但脸上已经有一种白铁般死板的光泽,这是外交人士必不可少的特点之一,能帮助他们掩盖自己的激动,伪装自己的感情,当然,如果这种不动声色并非说明他们内心已不会再激动和不再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把外交家的心看成一个无法解答的命题,因为当时最有名的三位大使正是以持久的仇恨和浪漫的爱情而引人注目的[注]。不管怎样,马夏尔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纵情享乐时还能盘算自己的前途。他已经对世界作出了评断,他注意到,那些不大会引起主子妒忌怀疑的人晋升得非常快,于是他用养尊处优者常有的自命不凡来掩盖自己的野心,用平庸来掩盖自己的才能。

两个朋友诚挚地握握手就分开了。因为此时响起了另一支四组舞舞曲的前奏,告诉夫人小姐们排成四组舞队形,这样,客厅中央正在谈话的男宾们不得不从那片宽敞的地方走开,两个朋友趁四组舞之间的空隙所作的这场谈话,是在德·贡德维尔府邸大客厅的壁炉前进行的,这种闲聊在舞会上相当普通,而且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凑到对方的耳边讲的。然而,壁炉上的枝形烛台和火把形烛台的烛光大量投射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脸部照得很亮,因此,尽管他们像外交家那样谨慎,也无法掩盖脸上微微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未能逃过精细的伯爵夫人的眼睛,也未能逃过天真的陌生女人的眼睛。暗暗窥视别人的思想,原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在社交界得到的种种乐趣之一,但同时却也有那么多被愚弄的傻瓜,在社交场合感到无聊厌倦,嘴上又不敢承认。

为了让大家明白这场谈话的全部意义,有必要讲述一件事,这件事将用看不见的纽带把这幕戏的几个人物联系起来,他们当时分散在各个客厅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跳舞的夫人小姐们正重新站好各自的位置时,一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当时的时装皇后,出现在贡德维尔府邸的宾客们面前,整个豪华的晚会就缺她了。她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