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他手头既没有木头或石头,又没有铅笔,他就用面包心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不管是临摹用来装饰祭坛的画幅上的人物,还是即席创作,他总要在自己的位置上留下粗野的图画,内容淫荡,连最年轻的神甫也看不下去,而年老的神甫呢,据有些说话刻薄者称,他们看了暗暗微笑。最后,据耶稣会学校大事录记载,他被赶出了校门,因为有一个星期五,他在仔悔室等待忏悔时,把一块大劈柴雕成了耶稣像。这个雕像太亵渎神圣了,不能不给作者招来惩罚。他不是还曾经胆敢在圣体柜上放了一个形象猥琐的雕像吗!这以后,萨拉金来到巴黎找个安身之处,好躲过父亲的诅咒。他是那种个性很强。不知道障碍为何物、只服从天才需要的人。他被布夏东[注]收下来学画,白天在他的画室作画,晚上出去混日饭吃。布夏东对这位青年艺术家的长进和聪颖大为惊叹。不久,他看出,自己的学生处于极端贫困的境地,于是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对他无比慈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终于,萨拉金的才华通过一幅作品显露出来了,在那幅画里可以看出未来的天才正在战胜青年人骚动的思想。
于是,好心的布夏东设法把他重新交给老律师,求得宽有。在这位著名的雕刻家的威望面前,老父亲的怒气自然平息下来。整个贝桑松城为出了这么个未来的大人物而高兴。一向吝啬的老律师因虚荣心得到满足而陶醉,居然舍得花钱让儿子很气派地在社交界露面。学习雕刻需要多年勤奋的钻研,这倒使萨拉金那暴烈的性格,那不遵从正规艺术准则的天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受到驾驭。布夏东早已预见到,这位几乎和米开朗琪罗有着同样刚烈个性的年轻人,若任其激情奔放,将一发而不可收,因此设法用连续不断的工作加以遏制。他尽量把萨拉金那非同一般的狂热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看到他陷入某种构思不能自拔时,就不让他工作,叫他去消遣消遣;当他想要纵情放荡时,则交给他一些工程浩大的任务。但是,对付这个生性刚烈的人,最有力的武器是用软功,以柔克刚。他的老师之所以在他身上有那么大的威信,就因为他像慈父一样爱护他,使他由衷地感激。然而尽管布夏东对他的行为和习惯起着有益的影响,萨拉金在二十三岁时还是不得不离开老师了。他的天才和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他得到马里尼侯爵创立的雕塑奖(这位侯爵是蓬巴杜夫人的兄弟,为繁荣艺术出了不少力)。狄德罗夸布夏东的学生的这件雕塑是一件杰作。看到自己的学生动身去意大利时,布夏东,这位王家雕塑师,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出于道德原则,他一直让这个年轻人对世事的认识保持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而且六年来萨拉金吃饭也和他在一起。正如后来的卡诺伐[注]一样,萨拉金热爱艺术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每天黎明即起,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直到晚上才出来,整天与他的缓斯生活在一起,有时被他的老师硬拖着才去法兰西大剧院。布夏东试着把他带到若弗兰夫人[注]家和其他交际场合,但他在这些地方感到十分拘束,宁愿独个儿待着。对那个淫逸时代的寻欢作乐他,也满心厌恶。他钟情的女人只有雕塑女神和歌剧院的名演员克洛蒂尔德,而且,和这位歌唱家的爱情关系也并不长久。萨拉金长得相当丑,又总是衣冠不整,性格狂放不羁,生活毫无规律,以致著名的歌仙时时害怕会发生什么灾难,不久便把雕塑家还给了他迷恋的艺术。关于他俩的事,莎菲·阿尔努[注]不知说过一句什么精辟的话。我想,她是很惊讶女友竟能斗过那些雕像。一七五八年,萨拉金动身去了意大利。在黄铜色的天空下,看着遍布这艺术之邦的灿烂的历史建筑,他那炽热的想象力燃烧起来。他到处游览,欣赏那些塑像、巨型壁画、油画。他满怀一比高低的豪情来到罗马,急切地渴望把自己的名字与米开朗琪罗和布夏东大师的名字刻在一起。因此,到罗马后的最初几天,他的时间一部分用在工作室创作,一部分用来观赏比比皆是的艺术作品。他沉浸在对艺术的陶醉之中,任何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面对那些无与伦比的历史遗迹都会陶醉的。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他去阿根廷大剧院看戏,见剧院门前挤着一大群人。他上前打听大家为什么拥在这里,回答他的是两个名字:‘藏比内拉!若默利[注]!’他进了剧院,坐在正厅前排,夹在两位胖得可观的abhafi[注]中间,不过还算幸运,他离舞台比较近。幕拉开了,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卢梭先生在德·霍尔巴赫[注]男爵家的一次晚会上,曾雄辩地向他夸耀过意大利音乐如何迷人。年轻雕塑家的所有感官仿佛被若默利的美妙绝伦的和弦‘润滑’了一遍,浑身舒展。意大利歌唱家们巧妙的配合,他们嗓音中特有的缠绵使他心醉神迷。他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甚至感觉不到左右两位神甫对他的挤压。他的灵性全集中在耳朵和眼睛这两个部位了。他觉得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倾听。突然,爆发了一阵几乎要把屋顶掀塌的掌声,prima donna[注]上场了。她娇媚地走到台前,无限动人地向听众鞠了一躬。剧场的灯光,听众的热情,舞台布景创造的幻象,当时颇为吸引人的服装打扮的效果,一切都相辅相成,为这女人增添魁力。当下,萨拉金高兴得喊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欣赏的是他理想中的美,这以前,他一直在自然中到处寻找这样完善的美:取这个模特儿的浑圆的腿(模特儿往往长得很丑),取另一个模特儿的乳房轮廓,取第三个模特儿雪白的肩,有时取某个少女的脖颈,某个女人的一双手,某个孩子光滑的膝头,可是从来没有能在巴黎灰冷的天空下找到古希腊雕像那样丰富、柔美的线条。如今,藏比内拉把他如此热切渴望的女性形体的美好和匀称集于一身,活生生地、细微地显现在他眼前。对于形体,一个雕塑家是最严厉也是最热情的评判者。他看到一张表情丰富的嘴,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白得耀眼的皮肤,这些细节已经足以使一位画家神往了。再加上希腊雕刻家所崇拜的,并用凿刀表现出来的维纳斯的体态。胳臂与上身连结得那么优雅,颈子那么浑圆,双眉、鼻子的线条那么和谐,还有那毫无瑕疵的椭圆形脸庞,轮廓明晰而纯净,浓密而翘曲的睫毛,宽宽的、令人销魂的眼睑,他欣赏着这一切,真是百看不厌。这岂止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件艺术杰作!他从未敢企望世上有这样的造物,她身上蕴含的爱足以迷住所有男人的心,她的美在任何批评家眼里都无懈可击。萨拉金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好像她是皮洛马利翁[注]所爱的那尊女人雕像,专门为他从底座上走下来了。当藏比内拉开始歌唱时,全场发狂了。雕塑家先是感到全身一阵寒冷,继而又感到身体的最深处,就是我们缺乏其他词而称之为心的地方,有一炉火在僻啪燃烧!他不鼓掌,也不说话,只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会有这种疯狂的冲动,因为,在这个年龄,欲望有一种可怕的、恶魔的威力。萨拉金想冲上舞台,抢走这个女人。他精神上感到一种压抑,这一现象很难解释,因为发生在人所观察不到的区域,可是他的体力却因精神上的压抑而百倍增强,这力量快要以令人痛苦的冲击力迸发出来了。此刻,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冰冷、呆滞的人。荣誉、学识。前途、生命、桂冠,顷刻间全崩溃了。得到她的爱,否则就去死,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命运作出的选择。他已经完全迷醉了,剧场、观众、演员都不复存在,连音乐也听不见了。
更有甚者,他和藏比内拉之间已没有任何距离,他已经占有她,他两眼盯在她身上,要把她抢走。有一种魔力使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呼吸到她头上发粉的幽香,看得见这张脸上平坦的部分,数得出洁白如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最后还有这婉转。清亮的歌喉,音质如银,歌声柔如轻纱,仿佛能随着丝丝微风而抑扬、舒展、渐强,或飘散。这歌声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以致他不止一次由于快乐得直哆嗦而情不自禁叫出声来。这种令人痉挛的快乐,在人类的激情中是不容易领略到的。
过了一会儿,他不能不离开剧场了。他两腿发抖,几乎支持不住身体。他精神萎顿,浑身无力,犹如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发雷霆以后软瘫下来。他刚才过于兴奋,也许是过于痛苦,生命已经耗尽,就像水从一个碰翻的花瓶里流掉了。他感到体内像给掏空了一般,精疲力竭,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虚弱。一种无法解释的忧伤涌上心头,他便走去坐在一个教堂的石阶上。背靠着一根圆柱,他胡思乱想起来,仿佛在梦境之中。刚才,情欲如同霹雳把他击倒了。回到寓所,他的创作欲突然高涨,这种时刻往往给我们揭示出生活中存在的新的原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狂热控制了他,既快意又痛苦。他要凭记忆画下藏比内拉,以此平息烦躁和极度的兴奋。